2015年4月6日

奧賽羅的雙重時間(Othello's Double Time)

莎士比亞作品中有不少相對時間的觀念。《錯誤的喜劇》中卓米歐曾經將時鐘倒退一小時,「我離開他前是兩點,現在時鐘敲一下」。《皆大歡喜》的羅莎琳提到「不同的人,時間的腳步不同」(Time travels in divers paces with divers persons),表示個人感覺影響對時間的判斷。《奧賽羅》...則將相對時間融入整個故事中,一般劇本同步壓縮時間,同場景中的角色應當有相同的時間觀,否則將造成混淆,《奧賽羅》打破了這個原則。
奧賽羅兩天的生活,他身旁的人過了兩星期,這時間差是相當有名的謎語──奧賽羅的雙重時間。答案並不複雜,所有線索都藏在文字中,更重要的是動機與衍生的隱藏故事。
雙重時間的存在
《奧賽羅》的故事開始於威尼斯,結束於塞浦路斯。威尼斯的奧賽羅沉著精明,贏得元老院的信任與黛斯狄蒙娜的芳心,只有他的掌旗官伊亞哥對他不滿。奧賽羅到了塞浦路斯後卻變得迷糊,完全受伊亞哥的擺布。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奧賽羅說話的內容如同只在當地待了兩天,與他一同到達的人似乎已駐紮許久,奧賽羅與其他人過著不同時鐘的生活。
有人認為造成雙重時間是因為莎士比亞處於新曆與儒略曆變動的時代,因此劇中角色過著不同曆法的生活,這解釋與故事情節沒有關聯,對解讀文字也完全沒有幫助。現行新曆源自1582年頒布的格里曆(Gregorian),改良自之前的儒略曆(Julian Calendar)。當時的新曆比儒略曆快十日,新曆十月十五日等於儒略曆的十月五日。新曆初期只有義大利與西班牙等天主教國家採用,英格蘭於1752年採用新曆。
當時間成為問題的中心時,可在閱讀的同時將與時間相關的文字都標記為摹時辭格,它屬於摹寫的一種,最後將所有的摹時辭格列在一起比較歸納,這方法可用來解決複雜的謎語。《奧賽羅》中與時間相關的主要項目有碧安卡的七天、時間孕育之處與時鐘設定兩次。
碧安卡的七天(Seven Days and Nights)
碧安卡是塞浦路斯的高級交際花(courtesan),正糾纏著奧賽羅的副官凱希歐,說他許久沒來看她了,她詳細計算的方式提醒讀者時間已過了一個禮拜。若從奧賽羅的觀點來看,故事到碧安卡出現只發生於兩天內。時鐘(dial)是解謎的線索之一。
bianca: And I was going to your Lodging, Cassio. What? keep a week away? Seven days, and Nights? Eight score eight hours? And Lovers’ absent hours more tedious than the Dial, eight score times? Oh, weary reckoning.
碧安卡:我正要到你住的地方去,凱希歐。什麼?離開一禮拜?七天又七夜?一百六十八小時?情人不在的時間比時鐘更乏味一百六十倍?啊,難算的賬。
時間孕育之處(The Womb of Time)
羅多黎哥(Rodorigo)在伊亞哥(Iago)的幫助下追求黛斯狄蒙娜,伊亞哥說服羅多黎哥出錢,而他將破壞奧賽羅與黛斯狄蒙娜的婚姻,在離開威尼斯的前一夜,伊亞哥告訴羅多黎哥:
iago: There are many Events in the Womb of Time, which will be delivered.
伊亞哥:許多事件在時間孕育之處將會發生。
「時間孕育之處」可譯為「時間之源」,操弄時間的源頭是《奧賽羅》中的新觀念,並非真正改變時間進行的速度,而是讓個人對時間的感覺直接表現於對話中,讓對話出現時間裂痕卻不說明原因。伊亞哥將開始陷害奧賽羅,因此他說「許多事件」將會發生。
時鐘兩次設定(Horologe a Double Set)
奧賽羅到達塞浦路斯時,土耳其艦隊已因海上暴風雨而敗退,奧賽羅不戰而勝,下令全島開慶功宴,只留部分軍士負責守衛。凱希歐愛喝酒,伊亞哥與塞浦路斯的行政官蒙塔羅談論酒對凱希歐的影響:
montano: To the Platform (Masters) come, let’s set the Watch.
蒙塔羅:到平臺去,大人們,我們守望[1]去。
iago: You see this Fellow, that is gone before, . . . On some odd time of his infirmity will shake this Island.
伊亞哥:你看才走出去的這傢伙,……在他虛弱的奇特時間會動搖這座島。
montano: But is he often thus?
蒙塔羅:他經常這樣?
iago: It’s evermore his prologue to his sleep, he’ll watch the Horologe a double Set, If Drink rock not his Cradle.
伊亞哥:那是他睡前的序幕,他會看著時鐘[2]一晝夜[3],要是酒沒搖動他的吊床。
[1]守望(watch)或保持警戒有時鐘的字義,守望去(set the watch)的直譯為設定時鐘。「我們守望去」可解讀為「讓我們的時鐘開始計時」,表示時間機器就要開始運作,之後奧賽羅將被伊亞哥陷害,在藥物的影響下,奧賽羅的感官將無法正確判斷時間。[2]時鐘或計時裝置(horologe)是個罕見字,出現於十四世紀,指任何計算時間的裝置如時鐘或沙漏,這個字只在莎士比亞作品中出現過一次。
[3]「一晝夜」的直譯為「兩次重置」(double set),指12小時的時鐘通過同一位置兩次為一晝夜。「兩次重置」也可譯為「雙重設定」,在故事中設定兩種不同的時鐘,給清醒與不清醒的人,伊亞哥以此描述醉酒的凱希歐,也提示這故事裡有兩種不同的時鐘。
麻藥改變感官
罌粟(poppy)與曼陀羅(mandragora)都是讓人迷幻失去自我的藥物,在莎士比亞中只出現於《奧賽羅》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女王曾以曼陀羅...來形容麻痺的感覺,但沒有真正使用。伊亞哥在自語時不必掩飾他的企圖,他已對奧賽羅下藥:
iago: The Moor already changes with my poison: Dangerous conceits, are in their Nature’s poisons, which at the first are scarce found to distaste: but with a little act upon the blood, burn like the Mines of Sulphur. I did say so. Look where he comes: [Enter Othello.]
伊亞哥:〔自語〕我的毒藥[1]已經改變了那摩爾人。危險想法在天然毒藥[2]裡,剛開始很難找到討厭的味道,但只要與血有一點點作用,就會像硫璜礦石一樣燃燒。就像我說的。瞧,他來了。〔奧賽羅上場〕
Not Poppy, nor Mandragora, nor all the drowsy Syrups of the world shall ever medicine thee to that sweet sleep which thou owed’st yesterday.
沒有罌粟也沒有曼陀羅[3],世上也沒有任何令人昏迷的糖漿藥水能夠治愈你,讓你得到昨日的安眠。
[1]多數人將這裡的毒藥視為比喻,指伊亞哥用來迷惑奧賽羅的言語。伊亞哥的描述相當真實,表示他了解與使用過麻藥,他以真正的麻藥來操弄奧賽羅。[2]「天然毒藥」再次提示這毒藥並非比喻,而是來自大自然(nature)[3]提出這兩種麻藥的名字提示伊亞哥了解它們的功效,他使用的藥物更強於它們。
舞臺指導說明奧賽羅失去知覺倒下,這並非比喻。伊亞哥再一次說明這是藥物的功效:
[Othello Falls in a Trance.]
〔奧賽羅在恍惚中倒下〕1
iago: Work on, My Medicine works. Thus credulous Fools are caught, and many worthy, and chaste Dames even thus, (All guiltless) meet reproach: what hoa? My Lord? My Lord, I say: Othello.
伊亞哥:生效了,我的藥[2]發揮效用了。輕信的傻子就這樣落入圈套,許多有德的貞潔女子[3],全都無罪的人就這樣蒙羞。喂?我的主人?我的主人,我說奧賽羅。
[1]奧賽羅的「恍惚」是主要提示,伊亞哥推說這是奧賽羅本來就有的毛病,但故事中從未有人提起奧賽羅有這種病。[2]藥物(medicine)的用法趨向專業,不似毒藥(poison)有較多的比喻用法。[3]貞潔女子蒙羞全都「無罪」,表示她們的蒙羞因受藥物的控制,不是因為她們輕信男人。
奧賽羅開始語無倫次,說全營的士兵享受他妻子黛斯狄蒙娜的身體,但只要奧賽羅不知道,他仍然可以睡得很好。奧賽羅要求伊亞哥提供他妻子與人私通的證據,否則他要伊亞哥的性命,他已被伊亞哥下藥失去判斷能力。
威尼斯新婚的奧賽羅溺愛他的妻子黛斯狄蒙娜,數天後,塞浦路斯的奧賽羅在眾人前打她,並稱她為魔鬼,威尼斯來的羅多維科不敢相信他見到的景象,懷疑奧賽羅的頭腦已經不清楚:
othello: I am glad to see you mad.
奧賽羅:我高興看到妳發狂。
desdemona: Why, sweet Othello?
黛斯狄蒙娜:為甚麼,親愛的奧賽羅?
othello: Devil. [Strike Her.]
奧賽羅:魔鬼。〔打她〕
desdemona: I have not deserved this.
黛斯狄蒙娜:我不該受這對待。
lodovico: My Lord, this would not be believed in Venice, Though I should swear I saw it. . . .
羅多維科:大人,威尼斯不會相信這件事,雖然我發誓我親眼看見。……
iago: He is much changed.
伊亞哥:他改變了很多。
lodovico: Are his wits safe? Is he not light of Brain?
羅多維科:他的智慧穩當嗎?他的頭腦不明了嗎?
解謎的限制
莎士比亞的謎語各自有不同的解法。《哈姆雷特》有鬼魂出現,因此鬼魂進入王子...的身體為可接受的安排,《馬克白》的三女巫允許蝙蝠巫術...的存在,這兩者都使用超自然力量。《李爾王》隱藏的梅毒沒有巫術或魔法,《奧賽羅》也是一樣。伊亞哥提示雙重時間的解謎與巫術沒有關係,要靠耐心與智慧:
iago: How poor are they that have not Patience? What wound did ever heal but by degrees? Thou know’st we work by Wit, and not by Witchcraft and Wit depends on dilatory time . . . Pleasure, and Action, make the hours seem short.
伊亞哥:沒有耐心的人多麼可憐?哪樣創傷不是逐漸復元?你知道我們以智慧行事而非巫術[1],而智慧則依靠徐緩時間……樂趣與行動讓時光似乎短暫[2]
[1]「以智慧行事而非巫術」提示這謎語的解答與巫術無關。不像《哈姆雷特》裡有鬼魂,《奧賽羅》中完全沒有魔法存在,因此解答不會突然冒出魔法。[2]「徐緩」與「短暫」時間的相對用詞,暗示了雙重時間的存在。
伊亞哥的動機與代名詞的祕密
伊亞哥並不恨奧賽羅,他恨的是沒有被提拔與得到奧賽羅的眷顧。伊亞哥說的是「我恨摩爾人」(I hate the Moor),摩爾人有荒野沼地(moor)的字義,伊亞哥恨被拋棄於荒野的感覺。這故事中受到伊亞哥傷害的都是與奧賽羅親近的人,奧賽羅的妻子與副官。伊亞哥除掉所有擋在他與奧賽羅之間的人,好讓奧賽羅最後愛上他。伊亞哥從未傷害奧賽羅,兩人甚至一同跪下發誓,伊亞哥是為愛而下藥迷惑奧賽羅。
《奧賽羅》1623年的第一對開本是首次正式發表的版本,其中兩個人稱代名詞影響劇情甚巨,但都被編輯更動:
iago: Did Michael Cassio when he wooed my Lady, know of your love?
伊亞哥:麥可·凱希歐,當[1]追求我的女主人的時候,可知道你的愛?
othello: He did, from first to last: Why dost thou ask?
奧賽羅:他知道,從頭到尾。為甚麼你問這個?
iago: But for a satisfaction of my Thought, no further harm.
伊亞哥:只是滿足我的想法,沒有其他惡意。
othello: Why of thy thought, Iago?
奧賽羅:為甚麼你會有這種想法,伊亞哥?
iago: I did not think he had been acquainted with her.
伊亞哥:我不認為他跟她曾經熟識。
othello: O yes, and went between us very oft.
奧賽羅:啊,有,而且經常活動在我們之間[2]
[1]「當他追求我的女主人」指麥可·凱希歐曾經追求過黛斯狄蒙娜。1622年的版本中這代名詞為「你」,因此多數編輯將這裡的「他」改為「你」,變成奧賽羅追求黛斯狄蒙娜,這更動破壞了隱藏的安排。[2]凱希歐「曾經熟識」黛斯狄蒙娜,但當奧賽羅追求黛斯狄蒙娜後,凱希歐將她讓給奧賽羅,成為兩人之間的傳信者,「經常活動」在她與奧賽羅之間,因此沒有作戰經驗的凱希歐才得到副官的職位,這隱藏安排說明一些不合理的現象。已婚的黛斯狄蒙娜為替凱希歐說情,單獨拜訪凱希歐的住處,以今日觀點來看也十分不妥;她糾纏奧賽羅替凱希歐脫罪,過度熱心介入也令人懷疑。
伊亞哥曾經懷疑奧賽羅睡了他的妻子,他說:
iago: I hate the Moor, and it is thought abroad, that ’twixt my sheets She hath done my Office.
伊亞哥:我恨這摩爾人,外面的想法是[1],在我的床單裡,盡了我的職責[2]
[1]「外面的想法」可譯為放寬(abroad)思考的範圍,提示這一段話需要放寬思考。[2]「她盡了我的職責」指伊亞哥的妻子與奧賽羅上床,盡了伊亞哥的職責,伊亞哥認為與奧賽羅上床應該是他自己的職責。多數編輯將「她」改為「他」,讓「他盡了我的職責」可解讀為奧賽羅盡了伊亞哥的職責,與伊亞哥的妻子上床。下列為三個不同年代的版本,不修改原稿的代名詞需放寬思考,男人與男人也會上床。
1622 I hate the Moor, and tis thought abroad,
that ’twixt my sheets Ha’s ( ) done my office;
1623 that ’twixt my sheets She (她) hath done my Office.
1632 that ’twixt my sheets He (他) ha’s done my Office.